四棵父亲的树

    两棵是梧桐。两棵是枫树。

父亲手植它们的时候，我还是个小不点，但现如今，门前门后的这四棵树已经长了将近30年。30于人意味着而立，于树则意味着早已经成材了。记忆里的梧桐植得更早一些，据父亲说，梧桐就栽在大哥考取大学那年，而屋后的枫树恰好又栽在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天。更近一些的记忆是夏天的梧桐树，亭亭如盖的梧叶给门前的稻场增添了许多的凉意，稻场上总是坐满了人，便是队里开会，也大多会把会址选择在了这里。这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是写满了骄傲，端茶送水，人前人后的忙着，乐不可支。日子久了，前后四棵树竟然成了我家的标志，在老远的看过来，首先看到的也总是鹤立的梧桐和枫树，遇有问路的，乡亲们也都会说：喏，看到没有？那树下的就是。首次来访的于是惊叹不已，乖乖，这树长得有器！父亲于是呵呵了几声，久违的笑容得意的爬上来，脸上的皱折显得格外明显。但父亲一般不说这树的来历，要说的也只是是啊，这树长得有器。然而什么是器呢？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懂树的“器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。我所知道的事实只是父亲把这四棵树看成什么似的，其实除了这四棵树之外，门前门后的空地上还栽有马尾松和杏树之类的，但在我的记忆里，父亲对这些树却很少打理。最多的还是梧桐，春天剪枝冬天还要在树的根部涂上一层石灰水，父亲说石灰防虫剪枝是为了更好的吸收养分。剪枝的时候父亲总是亲自上树，父亲长的很胖，爬树就显得非常吃力，有一回刚爬离了地面，就失手摔倒在地。大哥安置好父亲，自己上了树准备剪枝，谁成想大哥还没有开始动作，父亲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，下来下来，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的严厉。父亲的身子骨似乎还行，他于昌坚持要自己上树，我和大哥只好在下面托着，一点点地送上了父亲的肥大的的躯体。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的屁股，它是那样的松驰，仿佛只是一堆肥肉，而且还摆错了位置。走笔至此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屁股，才发现自己的屁股居然是那样的结实，居然是那样的令自己惊叹不已。

家里后来多了架梯子，大多数时候它也只是闲置在那里，它最大的作为只是父亲用来上树。再后来家里实在穷不过，母亲就托人想卖掉梯子，价格都谈妥了吧，父亲却终是不肯。母亲为此和父亲大闹了一顿，言语间的意思是父亲的钱没有用于该用。记忆里那是父亲和母亲闹得最凶的一次，父亲气得脸红脖子粗，甚至就要和母亲动手了，直到邻居们来劝。事情因父亲借来了钱而收场，但父亲对于一把梯子的维护，多年之后仍深深的扎根在我的脑海里。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，借钱的事好象也只有一回，就是后来我考中了大学，3000多元的学费还是母亲去外婆那开口借的。

枫树长到20岁的时候，木匠们就闻风而至了。20岁的枫树真是挺拔啊，它遒劲的身躯仿佛要盖过整个村子，而且更为奇特的事实是，两棵枫树在更高的空中枝叶相盖，它们一色的倾斜着，密密的枝叶像被子一样罩在屋脊上，看上去像是有人在呼唤或是引导着它们似的。木匠们先后开出了令人温暖的价钱，但都被父亲无一例外的一一回绝。不卖的，父亲说，这树我准备祖传。有一回一个远房亲戚找上门来，我记得父亲和他就着一碟花生米，一碟咸豆角，喝着七毛八一斤的散酒，喝到七八层的时候，亲戚就开始做起了父亲的思想工作。亲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，自己的福气还是要靠自己。父亲开始并不做声，只是不住的劝酒，亲戚便以为父亲是松了口，喜滋滋地打着饱嗝走了。第二天一早，亲戚就带人来砍树，甚至连招呼也没打，就准备下手。父亲适时地出现在了树下（父亲总是那么适时），脸上写满了盛怒。亲戚嗫嚅了半天，最后终于一言未发，边走边摇头。

之后便再也没人打过树的主意。四棵树也没心没肺地长着，长成了四棵遒劲的苍天大树。

父亲也一样行走在城乡之间。每回来我家，也总是要说起那四棵令他骄傲了半生的大树。然就在昨日，父亲说，他想砍了那四棵树。我一惊。不是要祖传的吗？

我传给谁啊？父亲说，我算了，四棵树可以合两副棺材，这样我和你妈的身后事你们就不用愁了。

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。是啊，那块生我养我的故土如今只有父母亲在留守，而忽忽间，父母亲的年纪也已经接近了古稀。但四棵树之于父亲真的只是为了两副棺材么？穿行在岁月之间，我竟忽略了四棵树的寓意，竟忽略了行走在岁月深处的父亲早已是双鬓摇霜华发如旗。这一刻的父亲是多么的苍老啊，苍老，一如深秋的梧叶，在瑟瑟的寒风里回望着枝头，回望着飘离。

四棵树。四棵父亲的树依稀还站在老家的空地，此刻的它们也瑟瑟着冬日的寒意。它们是那样的固执，固执地站着，举着风的旗，而我也再也不可能站在树下托着父亲的屁股了，那样的时光已永远的停留于记忆。但现在想来，那唯一的触摸是多么的温暖啊，仿佛就如昨日，父亲说，好在你们都很成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