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远的歉疚（散文）

　　十多年以前，在塞北一个叫“古家窑”的山沟里，十八岁的我正端起人生的第一杯酒。

　　那是穿上军装的第一个年头，新兵训练结束下到连队不久，是在初夏的某个周末。与我对饮者是一位姓蔡的班长，来自山东沂蒙山区。他当了五年兵，是当时我们特务连战士中军龄最长者之一，是位名副其实的老兵，但他把我这个湖南来的新兵当成真正的朋友，从来没有新兵与老兵、老乡与非老乡的隔阂与冷漠。这份战友之情在和平年代的兵营是弥足珍贵的。我很感动也很珍惜。

　　我们所饮之酒是蔡班长探亲刚带回的沂蒙山区的特酿。打开瓶盖，一股浓烈的酒香沁人心脾。我却不胜酒力，酒未入口人已先醉。蔡班长说，塞外苦寒，特务连的兵整天在户外作业，不喝点酒怎抗得住风寒；再说我们不仅是特务连的兵，而且首先是男人嘛，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？不知是蔡班长男人式的劝酒之功，还是塞外特别的气候所致，第一次饮酒，我竟然从酒的辛辣中品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甘甜来。

　　蔡班长酒量大且极豪爽，举杯即干，干则即尽。酒至酣处，话就多起来，他从我们所饮的沂蒙特酿说起，大枣、花生甚至小米，所有的土特产都成了他的话题和骄傲。而我在这以前，对沂蒙的了解仅止于这是贫困山区。蔡班长对于沂蒙土特产的介绍，令我产生了美好想象和向往，内心里却也不甘示弱，便也对他说起家乡的漫山遍野的桔林，秋天的桔林满眼都是金黄耀眼的桔子挂在枝头上十分诱人，黄里透红的桔子摘下来偶尔还带上一二片绿叶，堆满一屋子，想吃就吃，甜美中透着脆爽。桔子不仅好吃，它全身是宝，桔叶、桔核、桔络都可入药，中药里的陈皮知道不，就是这些桔子皮。而当我告诉他，家乡的桔子曾被周总理亲自命名为“雪峰蜜桔”时，蔡班长满脸都是艳羡和渴望的神色，喃喃地说，要是能以“雪峰蜜桔”就着沂蒙特酿，那真是太美了。我听了，感到很有意思，有用桔子就酒的吗？却满口应允：行，下次我回家探亲时一定带二大篓雪峰蜜桔来，让你一饱口福。

　　这一次酒罢，已是深夜。与其说是饮酒，不如说是聊天谈心更为准确，因为饮酒无对手，蔡班长没有尽兴。分手时，蔡班长说，下次再喝。我说，下次再喝，等着我的桔子。殊不料，这是我们第一次的饮酒，也是最后一次。蔡班长在半年后的一次野外作业中竟然遭遇了意外，不幸牺牲。早知如此，我应该返身回去，与他纵酒谈天，一醉方休。早知如此，我应星夜驰书故里让家人速速邮寄些桔子来，以了了班长桔子就酒的心愿。早知如此，早知如此……人生这杯酒，初饮为甘，再饮为苦，却是最不堪回味。回味那份甘甜，那甘甜已不复再现；回味那份苦，那苦却永驻你的心头。

　　这一年入秋后，我因工作需要从特务连调到团司令部当文书。虽然仍住在同一个大院落里，但工作性质和环境的改变，使我与蔡班长平常见面很少。有一次，一位非常要好的老乡探亲归队，带了一些桔子，转车去连队时顺道到团机关看我，也扔给几个。桔子吃起来很不错，但一路舟车转换，被挤压不成个样儿，已不堪胜任展现“雪峰蜜桔”的光辉形象。就是这么一个想法，让对“雪峰蜜桔”充满渴望、艳羡之情的战友，今生今世永远与之失之交臂。而今，每念及此，我心里真是追悔莫及。吃了老乡带来的桔子的第二天，在机关大楼的过道，却意外碰到来办事的蔡班长。想起自己对他的允诺，心里有些不自在。他说了一些连队的事，又问了我在新的岗位的工作，嘱我要好好干。临去时，我突然说：班长，等着我的桔子。他返转身一笑而去。他的笑，当时我看得并不真切，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却愈来愈明了，而他笑容以外的神情似乎都变得模糊了。他那一笑，有真诚、期待、默契，还有大哥般的宽容，莫非他早已知道，“雪峰蜜桔”只是他一个美丽的梦吗？

　　这以后不久，就听到蔡班长不幸殉职的消息，当时我仿佛遭了电击，一下子愣在那里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，我发疯般地给全团所有刚探过家的邵阳、洞口籍战友打电话，向他们乞求桔子。

　　在很短的时间内，散驻在团部周围百十里兵营里所有的桔子汇集到了一起，堪堪有二大篓。

　　我把桔子一个一个地剥开，摆在蔡班长的灵位前。我只是默默地剥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我能说什么呢，我让班长等着我的桔子，可他左等右等就是难觅桔子的踪影；他现在带着遗憾去了，我却一下子拿了这么多的桔子摆在他的坟前，我这又算什么呢？！事可为而不为，势不可为而为之，由此而生出的这一份痛悔，折磨煞人，这一份歉疚，已永远无法补偿……

　　十几年一晃而过，而今又是一年一度桔子红。站在雪峰山下漫山遍野的桔林里，已脱下军装多年的我又想起了当年的蔡班长，他还在塞外那个叫“古家窑”的山沟里等着我的“雪峰蜜桔”吗？

   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此文获“桔子红了”征文三等奖）